春天,桐花盛开的季节,蓦然间,我回到那记忆深处,想把压箱底儿的时光碎片一一都找出来,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,怔怔地问自己:这,是故乡的桐花吗?我努力搜寻着记忆中的点滴。
路边,处处都是春的印记,先是这个,再是那个,花儿草儿这个那个纷纷登场,各种自然的香气又被风撕扯得丝丝缕缕,又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。
我故乡的桐花啊,你在哪里呢?我努力要让自己想起、念着你的每一个清晰的毛孔。
初春时淡雅、仲春时浓烈,浓淡之间你的气息忽近忽远;每到春天,我就想把对你的记忆悄悄地藏起,藏在那桐花盛放的暮春时节,留藏到很多年之后的每一个夜晚,让它的香气时时弥漫,在我床头荧荧的灯火之下,和凌乱的书桌几案。
记得桐花开时,故乡总是一片温和澄静。那浅浅淡淡的紫色,飘过疏疏落落的乔木,成片成片地落满枝头,不知是在夜里还是清晨的某个瞬间,倏然之间桐花就这么开了。村庄与田野被桐花的清香漫天覆盖,于是呐,在那田间地头,被诱惑的人们在劳作间歇也就时常地驻足深呼吸起来。
到了暮春时节,到处都是花红柳绿。有桐花的加入,春天又多了不同调性的芬芳,又如一曲华尔兹在某个节拍上多了个点和顿,有节韵的点顿,又使得整个曲子就愈加欢快了。村庄因为这节律变得更韵动,麦田越发葱茏起来,小伢儿在雨中快乐地嬉戏玩耍着,连鸟的叫声都变成了四个音节,越加有节奏感,嘎嘎嘎咕,嘎嘎嘎咕……那第三个音节会特意向下一抖,待那第四个音节挑上去的时候,几朵桐花便抖落枝头,而那整日歌唱的鸟却振翅一跃,站上一棵更高更大的泡桐树,叫得更加悠扬了。
那个时节,我常会拾起那掉落的花,拨去它们微微发甜的芯儿,拿着紫色的花筒,把花瓣张开的一侧贴近眼眶,小时候我就这样,用桐花瞭望向天空,春天就跑到了我的花筒里;把心放飞出去,心也就落在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上。可是现在,这份春日的思乡思绪又该往哪里落下呢。
我漫无边际地奔跑在回忆里,只想着,回去,回去。
是要回到那田野旁的村庄吗?那散落在乡野的几十户人家,像簪花一样,错落在各种乔木之间,那里的屋瓦密密匝匝。我穿行于村庄与田野之间,穿行于落花清明之间,穿行于记忆的深处,仿佛恍惚间已是置身于故乡之中了。
当桐花在雨中飘摇时,故乡又会变得清澈而溶溶。
春雨也就斜织下来,打在瓦片上,打在每个人的心里,打在那些耕种者的脊背上。不断蹿高了的麦苗把横向和竖向的麦垄都遮蔽上,人们停下手中的农活,地面升腾的雾气、浅淡的紫色与这透亮的春雨交织在一起,村庄与边上的村庄还有更远一些的村庄也统统都笼罩在这烟雨之中。极目眺望,有少年背着行囊穿行在雨中的村落。
多少年了,总是恍惚总是时常会有蒙太奇的镜头在跳跃。
故乡为我们送行把我们推向未知的憧憬与期盼,有近又远。日子在漫不经心渐渐过去,记不起花开花落有几时了。
校园里也寥落地散布着几棵泡桐树,朗朗读书声弥漫其间。
走出故乡追寻希望的励志少年,每每把书读到很晚,读到教室里灯都灭了,老师催着了,还要偷偷地再点上蜡烛,读到蜡烛也暗下去,外面月上中天了,才肯歇息。当三三两两地走出熄了灯的教室,而此时的校园在月光下倒更显亮堂了。于是舒活舒活筋骨,苦读作乐,振衣而起,是奋发少年不妄虚度的感觉。
毕竟春深多许,前几天又下了场雨,仿佛月色更加清澈。那长草的角落里腾起一层薄薄的雾,月下的树影已经有些斑驳,我不经意地抬头,竟然发现那溶溶月色中竟泠泠地挑出一枝桐花来。
“呀,桐花”,我失语叫了出来,这叫声显然打破了细碎的脚步,前面几个少年也停下来。
“哪有什么桐花啊,怎么可能啊”,他们都笑话我,“你不知道桐花季已经过去了吗”,大家都谙于那桐花的气息,他们都笑我,她也回头,我愈加想要辩明了。
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,我明明看见一枝桐花的,几乎就在那月亮的大脸盘子背影上伸展出来的,当然我也分明地看见她回眸瞬间的美好微笑,这些都印在了我的脑子里,当春天被一页页撕走,这一幕溶溶月色中的桐花就如底片一般,更显清晰。
再后来,对桐花的念想几乎伴随在了每个春天。
万物并作,春意撩人。但凡见人在春天中陶醉的样子时,就会忍不住去问,“你,你见过桐花吗”,他们有的一惊,有的一脸疑惑,多数是善意地摇摇头,我则尴尬地微笑有些怅然和落寞,各种情绪层层叠加,积淀得厚了,我就会忍住,按捺住自己的心,暂停去想那关于桐花的一切。
就这样把故乡深深地藏在心里不好吗,我让它蔓延、让它浸润,让它默默无声地糅合进我的喘息,不好吗?可是我多少难以,在春天、在子时、在桐花盛开的一刹那,难以抵挡得住这倾泻而来的思乡之情。
春已深深,夜已深深。每每经过一片清香的麦田,我一定会侧目;倘若路边有几棵泡桐树,我也会停下来注目,我想听,听繁花簌簌时,且问一声自己,“你,还记得咱家的桐花吗?”
(作者:郭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