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兴顺先生是当代文坛一位风格独具的作家,以散文《致女儿书》、小说《陌上花》等作品名世。前不久,其文集《寸心微语》出版,收序跋、演讲、访谈、对话凡52篇,字里行间,不时能感受到作者对文学创作的思考。这种思考虽多为片言只语,夹带而出,却不乏精意覃思,真知灼见,为我们理解其作品之美,探寻其创作思想,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参考。
纵观唐兴顺的文学创作,大都以其家乡南太行为背景,山川草木,物事人情 “无论在作品中如何变幻身姿和面貌,但他们的根他们的血脉全部都在太行山中”(《文学写作的实践与体会》), 山水风土是其创作的母题,南太行是其文学的原乡。作者与自然,如鱼之于水泽,木之于尘壤,有一种不可分离的亲缘。融入自然,感悟自然,讴歌自然,用笔墨为山河赋能,成为其文学常态。如他自己所说,每当闲暇,便会“到太行山的深处去,登高而望远,临清流而赋诗,有时对一块顽石,有时对一条虫儿发呆犯傻,白云在天,流泉在地,呼的是沉闷,吸的是清风。天地自然把工作和文学,把红尘与妙境非常和谐地统一到我的身体上来,其情其景,妙不可言”(《答〈美文〉杂志记者问》),原本没有生命的自然物态,因了他奇幻的文字而焕发出神采,闪烁出光芒。化生活为艺术,化腐朽为神奇,出神入化,巧夺天工,正是他由自然之态进入自由之境的必由之路。
然而,原生态的自然物象,只是唐兴顺文学创作的取材基地,“人化的自然”才是其创作的伊甸园。师法造化,回归自然,是他对文学创作的哲学思考。即在感悟自然之态的基础上,经过情感与思想的焠炼,最终回归原点。他认为:“艺术的终极是自然,追求艺术之路就是追求自然之路”(《山人有话说与君》),这里,他在所说的自然,已非自然本体,而是融会了作者情感思想的天地万物,是创作主体由情感升腾而起的自在状态,是由心灵奔涌而出的文字流露。“真正美的文字是不拘束的,是自由生长的自然体态或颜色”(《让心花开放》),这种“由情感升腾而起”的“体态”和“颜色”,化为文学,便是文体形式的千变万化,便是语言表达的不择地而出,便是文学形象的生机勃勃,便是艺术风格的卓尔不群。
正因如此,唐兴顺对作家的情感因素颇为重视,认为真情是艺术创作的先在条件,“真感情是文章的气血和灵魂,文字再多,辞藻再美,无感情则为一堆死物。感情至,文字便有了统帅,文章便有了力量,尽可攻无不克,战无不胜,在精神的疆场上去俘获读者的心灵”(《文章应为真情作》),并且说,“散文不仅要见物,更要见情,见真情,见深情;不仅要见近,更要见远,见广远,见幽远;不仅是实在之体,更应有灵魂相随”(《散文写作的体会》),他认为,正是有了真挚而浓烈的情感,作者才容易打通与宇宙天地时间的关系,“天地自然,人间万事映照在心之镜上,灵魂与思维被作用和影响成一种状态,把最动人的一处描摹下来,就应该是纯粹意义上的‘散文’” (《散文是心灵的图景》),这种物我交融“与山河同在”的创作观,与中国古人的“畅神”理论是相互契合的,是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的。
另外,唐兴顺所说的“自然”,还指作者的“平常心”。贾平凹在谈及唐兴顺散文时曾说:“写作不能有闲气,但要有闲心,闲心也是自在心。缺了这些,作品不好升腾起来。”因此,他赞赏其《大道在水》《致女儿书》《关于雪的精神》《伤残的葡萄》等文,认为是“沉静闲适心情的产物”,“如果满心淤塞,是不会有心志高远的意趣的”(《与贾平凹对话录》),对照唐兴顺的创作实践,这一评价,是客观而中肯的。不过,对贾平凹的“自在心”,唐兴顺又有自己的理解。他认为,作家要得“自在”,必须有一颗“平常心”。作家不仅是生活的参与者,更是生活的观察者、评判者,对一切兴衰荣枯顺逆浮沉应保有一种审视的态度,从中观社会变迁,见世故人情。“顺利时有顺利的快感,挫折时也有挫折的刺激,而且从审美角度观照过去,便是‘云层上面皆阳光’,平地高山,江河湖海便不分伯仲,混而一统,成为一幅大图画”(《答〈美文〉杂志记者问》),有如此心态,方可旁无挂碍,能“入”能 “出”,进入创作的自由之境。
“入”与“出”作为一种创作方法论,唐兴顺曾多次提及,大体有两层含义。其一,作家对客观世界的认识,要能“入”能“出”。“写一事物,进入事物的里边去,再到事物的外边来。进去,曲径通幽,幽之又幽,在微观层面发现大世界;出来,让此事物与彼事物相连接,由树木而森林,由一点而全局,因一击而数弦响” (《散文写作的体会》),“入”而得其象,“出”而新其意,意象交织,意味深长,是艺术创作走向自由之境的内在逻辑。其二,作家面对现实生活,要能以“出世”的态度,作“入世”的文章。他在评价刘颜涛书法时说:“以书法出世,出世使他逍遥、洒脱、超越,获得人格的自由;同时他又以书法入世,所谓‘君子游于艺’,‘随心所欲不逾矩’,书法既是他的一个‘出世田园’,又是他的一个‘入世生态’,每一个字都是灵魂态,精神态,同时又是一个世俗态;法度与心性,功力与才情,出世与入世,填补在中间的是技与道的修为和苦行”(《山人有话说与君》),这段精辟的书论又何尝不适用于文学?作家面对世俗又何尝不存在一个“出”与“入”的问题?“出世”的态度使其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”,保持独立的人格,敢于标新立异;“入世”则使其关注现实,悲悯苍生,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以文济世,助经国大业。表面看来,文学受着体裁、结构、语言以及权利功名意识形态等等限制,是“戴着镣铐在舞蹈”,但究其实质,能“入”能“出”,才是由自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重要策略。
当然,在文学创作中,任何自由都是相对的,它不仅伴随着作家对宇宙万象的选择与锤炼,更有艺术构思中的审视与思考,但所有精神活动都奔赴同一目标,即心灵情感的自由之境。故唐兴顺认为,“惟自由才有发现,惟自由才有创新”(《散文写作的体会》),由山川草木的自然生态,转化为物我交融的审美愉悦,最后进入心游万仞的艺术世界,人鬼百兽,万象纷呈,呼号歌哭,各见其性,这种全新的体验才是文学创作的极致,才是艺术之美的众妙之门。
(作者:陈才生,系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