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,追述它以记录那特殊的年代,写意那生我养我的土地,感恩那疼我爱我的乡亲。
——题记
珊珊要是还在的话,也应该是含饴弄孙、尽享天伦之乐的年纪。但命运对她过于吝啬,让她定格在14岁,就好比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,没有等到绽放的那一天。
我和珊珊非宗族、非亲戚,不在一个生产队,两家相隔好几里地。如果不是因为老家一个特殊的习俗,可能我和她不会有交集,也不会称她为姐,更不会对她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此难忘、如此痛心,乃至40年后仍心潮难平,为她惋惜。
在湘西南的乡村,小孩长到四五岁的时候,父母都会给小孩看相(算命),预测一下他(她)将来有没有出息、有没有凶险、有没有病灾、有没有往哪个方向出行不利、会不会对家人相冲犯克等等。这一现象司空见惯,以至于乡下有不少人专门以此营生,而且每人相对固定着一个区域,信奉的是“井水不犯河水”,一般不去对方“领地”行事。
5岁那年,父母也请人给我看了一次相。所谓“看相”,看相人并没有看我长得怎么样,五官如何,是否健壮,只问了我的生辰八字。然后两目紧闭,抬手掐算,满脸严肃,嘴里还念念有词,给人感觉他掌握着多么高深莫测的学问,觉得这行当也有公式、有定律、有运算。父亲在一旁静静地杵着,紧张地等着答案,那神情像是等着法官的宣判。几分钟以后,看相人睁开眼,脸也舒展开来,拖着长长地语调说:“这孩子命成不错,但犯西方。”“犯西方,就是往西方行事不利,十有九败!”他补充道。没有凶险、没有病害,父亲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,弱弱地问道:“有么子解法没有?”对方不假思索:“简单,在西边给他拜个干亲!”所谓拜干亲,就是认干爸干妈。
看相人的话不是圣旨,却似圣旨。父母开始煞费苦心地为我张罗拜干亲的事儿。那个年代,拜干亲也讲究“门当户对”。我们家成分不好,拜个贫农那是高攀, 拜个富农才是对等。一段时间,只要西边村头一来人,母亲必凑上去问,某某为人怎么样、某某是什么成分……西头村成分差一点的乡邻,父母几乎都打听了一遍,对他们印象和记忆也在脑海里循环播放,最终确定拜西边村子夏楠家作干亲。
拜干亲的礼也不能简单。父母买了十来斤红糖、白糖,称了一整只猪后腿,捉了4只冠子鲜红的公鸡,还有30斤面和积攒了多日未舍得吃的鸡蛋……几乎倾家所有,礼品装了满满两箩筐。细心的母亲还在箩筐四周贴上红纸,以图讨个吉利。父亲挑着箩筐在前,我煞有介事地尾随在后,一起向干亲家走去。
走近村口,一个半长成的姑娘早已在等着,她一边等一边玩耍自己的辫子。她就是珊珊,我尚未见面干爸干妈的长女,受命在此给我们引路。可能是她即将成为我姐姐的缘故,我特意留意了一下珊珊,现在回想起来还依然鲜活。她皮肤稍黑,但五官匀称;双目透亮,似乎眸含腼腆;衣着朴素,却不失身姿婀娜,更难掩那自然天成的少女气息。见到我们,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一笑,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前走,一副很讨人喜欢的样子。
山里的孩子早当家。珊珊大我8岁,但那时已是家里的好帮手。她会哄弟带妹,让他们不吵不闹,相安无事;她会烧菜做饭,不屑功夫,让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;她会砍柴拾叶,让灶火旺旺、柴房满满;她会打草喂猪,让小猪吃得圆滚滚、长得敦敦实实。一般的家务活似乎没有难得了珊珊。干爸干妈对有这么一个女儿,笑在脸上美在心里。邻里暗地里也夸:“将来哪个娶了珊珊做媳妇,那一定是上辈子积大德了!”
干爸夏楠、干妈向英是地道的庄稼人,勤劳朴素、言语不多,但很热情。那天他们也是拿出农村待客的最高礼仪,宰了一只大公鸡,买了一条大青鱼,还有腊肉腊鸭之类的,整了满满一桌。吃饭时,珊珊姐就坐我旁边,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,感觉这才是她当天的主要任务,鸡块鱼块把我饭碗盖得满满的,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菜揭开,菜中找饭。走的时候,按老家习俗,他们还送我一条银锁吊坠,一双亲手纳的布鞋,其寓意大概是祝愿我日后长命富贵,这银锁还是祖传下来的。这一天,现在想起来依然温暖满怀。
正式拜认的干儿子和嫁出去的女儿享有一样待遇,每逢元宵、端午、中秋等传统节日,都要去干亲家过节。我那时还小,接我过节、送我返回的任务,自然就落到珊珊姐身上。路也还算近,每次走到半途,她总会背我一程。我趴她在背上,双手搂着她的脖子,她双手后翻托着我的小屁股,走在乡村的田园上,飞鸟掠过,清风徐来,那感觉真是美妙,童话中的小王子也不过如此。要不是看到她额头已渗出汗来,我真想让她一直背下去,我甚至异想天开起来,责怪父母没给我生个姐姐,有个姐姐庇护着,那种成长更充满温情。
岁月静好,可人生如戏。一个细节、一次偶然也许会影响剧情的走向。
转眼进入秋季。一天晚上,生产队队长找到干爸,想让珊珊放队里的一头大水牯。这头水牯正值壮年,体重有好几千斤重,耕田耙田能以一当二,是队里耕牛中头号“大力士”。但这家伙也有恼人之处:食草量大,它吃一顿抵一般的牛吃两顿,稍有不满意,就顶得牛圈直摇晃;好斗惹事,倚仗身强力壮,四处打斗,方圆几里都没对手。前不久,把邻村的一头水牛顶伤,躺了一个月才出栏。它的前任主人找到队长诉苦:这水牯太能吃,性子又烈,再让我家放,非得搭进他的命不可,赶快换人呢!无奈之中,队长接连找了几户人家,不是摇头就是摆手,无一敢接招。思来想去,便想到勤快细心的珊珊。“别人放头牛每天计3分,珊妹子放这头牛每天记6分,翻倍!”队长提高了腔调。干爸成分不好,自感卑微。今天队长登上门来,已经是面子十足,更何况他开了这么高的公分(成年妇女每个劳动日记7分),干爸想都没想,满口答应。
珊珊知道大水牯在社员心目中的分量,也知道这双倍的公分不是随便给的,她不能负了大伙的期望,更要对得起这公分。她是每天放牛时间最长的,第一个出门,最后一个回场,牛吃得肚子鼓鼓的不说,经常是边放牛边割一篮子草,带回供这个“吃货”享用;她是把牛放得最远的,远的地方放的人少,草料丰茂鲜嫩,更利于水牯长膘;她也是管理牛圈最好的,牛圈干燥干净,水牯身上没有半点粪渍积液。天热了,她把水牯牵到河边洗澡;天冷了,她会拿着一把大铁梳帮水牯梳虱子;耕田时节,她总会在水牯的肩胛上包一些自采的中草药,帮它去热消肿……一个冬天下来,水牯更是膘肥体壮,威风凛凛。
“春来一日,水暖三分。”南方春、冬界线分明,一开春,天气暖和起来,整个山野都弥漫着嫩草嫩叶的味道,沁人心脾。那时的农村,乡亲们都会在秋后把稻田晒干,撒上草籽(俗名:紫云英),来年春后长丰茂了埋入田中发酵,作为养田的天然肥料。此时的草子,一天比一天绿,一天比一天高,密密的、厚厚的,像盖在田野的绿军被。儿提时候,长满草籽的稻田可是小伙伴的乐园,我们经常在这捉蜂捕蝶、嬉耍打闹。可这草子,却是牛的天敌。它含糖量高,牛特别爱吃,但花粉中又含毒素,很容易把牛毒死。
一天,珊珊像往常一样把牛牵到山上,边放牛边割草。春耕即将来临,她想的是让大水牯吃饱吃好,多为春耕出力。水牯埋头啃着,不断传出“唰唰”的声音,一副投入的样子。珊珊放心地割起草来,不多久功夫,一筐草割满了。当她回头找水牯时,它却不见了。珊珊急了,丢下草框就去找寻。满山灌木荆棘,也不知水牯往哪跑了,她毫无头绪,来回在山里穿梭,越找越心急。这时,山对面有人喊:“牛吃草籽了!牛吃草籽了!”珊珊一听坏事了,一路向农田飞奔。
珊珊赶到时,水牯正对草子吃得有滋有味,肚子鼓鼓囊囊的。她预感事情不妙,心里怦怦直跳,二话没说,牵着水牯往回走。走着走着,草籽的毒性开始发作,水牯的步伐不断放慢,接着有点踉跄。珊珊的心一阵紧过一阵,浑身直冒冷汗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,水牯不会有事、不会有事。”水牯走进牛圈就倒地不起,兽医过来折腾了半宿也无功而返,这个威风八面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轰然倒下。珊珊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,她一边往水牯身上堆放水草散热,一边用手在水牯的鼻孔前反复轻探,看有没有气呼吸。她希望奇迹出现,她希望只是水牯在和她开个玩笑,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水牯死。但一切都无力回天,此时的水牯开始冰凉、慢慢僵硬。珊珊悲伤到了极点,她跪在水牯旁一边号啕大哭,一边用手拍打水牯的背部,那哭声充满悲切、绝望,像是撕肝裂肺、呼天抢地,那哭的模样不像一个少女,已顾及不了羞涩。
大水牯死了,整个生产队炸开了锅。社员们聚集在队长家里七嘴八舌。有的借事生事:富农本来就不安好心,把水牯让夏家养,这是自讨苦吃、自寻罪受,这下好了,鸡飞蛋打;有的是担心:眼看就要开春,大水牯没了,“顶梁柱”倒了,这农田怎么犁得过来,阳春大事可耽误不起;有的要求处罚:这大水牯方圆十里找不到第二,不能一般地赔赔就了事,最起码要扣夏楠家一年的口粮。“对,一年的口粮!”众人随声附和着,似乎这一声音占了主导。队长坐在门槛托着烟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,一言不发,任凭烟雾弥漫着他那饱含沧桑脸庞。
俗话说:“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”扣干爸家口粮事虽无定论,但不胫而走,而且越传越邪乎,似乎是铁板钉钉——搁定了。
山村的夜色说来就来,沉沉的,像大幕一样,笼罩四野。此时,已经是吃夜饭的时辰,但干爸家的灶膛却是依然冰凉,显然他们也知道了扣口粮的传言。干爸坐在小凳上双手抱头,眉头紧锁,干妈在旁边时不时抹着眼泪,只有那盏弱弱的煤油灯,似乎不懂风情,随风摇曳,忽左忽右,更让人心烦意乱。干爸是老实人,此时他的心中已是愁肠百结,他想求队长网开一面,毕竟大水牯的死,只是珊珊一时疏忽导致的,犯不着背这么重的处罚。但他又毫无底气,那个年代富农本身就没有说话的份儿,更何况闯下这么大的祸。是的,当时的农村,把一头牛放死了,那真是天大的祸儿。他思来想去,越想越觉得理亏,越想越不自信。最终,他还是没去。
一阵沉默,又是一阵沉默。“这往后怎么活啊?”干妈终于开口了。“我想过了,把两个男娃送人得了,他俩不能饿死,他们没了,我们家根脉就没了。我们和两个女娃就讨着过生活,过一天算一天,走到哪算哪。”干爸语速很慢,声音低沉,似乎是深思熟虑。“明早我就去联系,男娃还是有人要的!”干爸在外与世无争,在家可是说一不二。干妈满脸绝望,但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,她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。
“不要把弟弟送人!不要把弟弟送人!不要把弟弟送人!该死的是我!该死的是我!”早已站在门外的珊珊听到后,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,继而“扑通”跪地,向父母连磕了三个头,起身消失在夜幕之中。
一切都如此突然,干爸干妈措手不及。待他们缓过神来,珊珊已经跑出好远。干爸连忙追了上去,但夜色茫茫,他无法辨别珊珊出走的方向,追了几里路,也没有看到珊珊的影子。他迅即折身回来发动左邻右舍帮忙,全队几十号人举着火把寻遍村庄的每个角落。天色放亮,仍无踪影,乡亲们思来想去,认为珊珊躲进了后山的可能性很大。接连两天,全队出动百余人踩山(类似拉网式寻找),还是一无所获,一种不祥之兆弥漫整个山村。
第五天,噩耗传来,有人在河中发现了珊珊的尸体……一朵美丽的花朵就此凋零,尽管乡亲们无法接受,尽管她还只有14岁,尽管她如此乖巧伶俐,但事实如同她的尸体一样冰冷,更令人惊悚不已的是:她的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块石头,尸体抬上岸后,双手还呈抱物的姿态……她是抱着石头投河的!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投河的!那场景让在场的所有人泪水湍流。几十年过去了,我每每想起,每每落泪。
我无法理解珊珊采取如此刚烈、如此决绝、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,让一头牛的事儿,演化成一个人命、一个家庭的悲剧。我无数次推演过她投河时的心理活动,也许她觉得辜负了队长的信任,也许感到她对不住乡亲,也许是认为自己的过错自己了结,不能连累家庭……唯一没想想:活着就有希望,时间可解百结。这或许是那个年代生活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。
干爹干妈顶着巨大的悲痛,拆下几块楼板,钉了一副简易的棺材,作为珊珊的安息之处。说来也巧,启葬时突然乌云密布、大雨滂沱、电闪雷鸣,恰似上天送珊珊最后一程的挽歌。
几天后,生产队召开大会,讨论对干爹一家处罚问题。队长还没开腔,全场已泣不成声。 “一头牛死了,一个人没了,难道还要让一个家也完了……”队长也满眼是泪,泪水里有怜悯、有试探,更有祈求。台下无语,但泣声已变哭声,一声高过一声。这哭声最终成为悲壮的默认。
(作者:车拥军,男,1971年7月生,1990年3月入伍,湖南邵阳人,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;从事新闻工作多年,发表新闻、散文作品百余万字;现为某部机关副师干部,大校军衔)
【据《东方散文》杂志社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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