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前的雨总是不紧不慢地下着,像母亲当年补衣裳的针脚,细细密密地穿透了湘北的油菜花田。我蹲在父母坟前擦拭青石,苔痕里忽然浮现出那只樟木箱的纹路——那是他们从江西带来的最后一件嫁妆,箱底还压着两片泛黄的路条,一张写着"福州至南昌",另一张写着"株洲转临澧"。
父亲常说起桑植的山,说那里的石板路会唱歌,背盐的汉子踩着青苔能走出调子。母亲的醴陵口音却总在腌芥菜时冒出来,湘东的辣子混着闽江的虾油,在临澧的土灶台上熬成独特的香气。他们像两片浮萍,被时代的浪推着,从闽江漂到赣江,最终停驻在这片异乡的丘陵。我至今记得那个霜晨,父亲用军用棉袄裹着我,站在刚建好的土砖房前说:"往后的根就扎在这里了。"
母亲的针线筐永远盛着各色布头,南昌的蓝印花布接上福州的苎麻,补丁摞补丁地裹住我抽条的童年。父亲把转业证压在箱底,用测绘图纸教我认字,铅笔尖在等高线间游走:"山连着山就是故乡。"他们总在深夜对着地图絮语,湘西的吊脚楼与醴陵的瓷窑在月光里明明灭灭,最后都化作临澧晨雾中的一声叹息。
去年收拾老屋,在樟木箱夹层发现半张信笺。父亲用工程字体写着:"碧波,等孩子参加工作了,我们带他回趟桑植。"墨迹被岁月洇成淡蓝的云,终究没能飘过澧水。如今我站在他们用一生丈量过的土地上,忽然懂得所谓故乡,原是他们用体温焐热的一方异乡。
暮色漫上油菜花田时,山坳里传来布谷鸟的啼鸣。父亲曾说那是迷路的魂灵在找家,此刻我却看见两道影子正掠过金色花浪——一个带着测绘仪的刻度,一个挟着瓷土的芬芳,终于并肩走进永恒的春天。
(2024年清明后写于北京巴克公寓)
